岸边一捧沙 -纪伯伦

爱情的忧愁歌唱着,知识的忧愁谈论着,欲望的忧愁悄语着,贫穷的忧愁号哭着。但是,还有一种忧愁,比爱情更深沉,比知识更高贵,比欲望更有力,比贫穷更苦涩。不过,它哑然无声,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

当你遇遭不幸,向邻居诉说时,你正将自己心灵的一部分托付给他。倘若他胸怀宽阔,他会感谢你;倘若他气量狭小,他会鄙视你。

进步并非改善”曾经”,而是走向”将要”。

贫乏是遮掩骄傲的面纱。诉求是覆盖艰难的面具。

野蛮人饿时,从树上摘果子吃;文明人饿时,则从摘果子的人的买主的买主的买主那里买果子吃。

艺术是从明显的已知向隐秘的未知迈出的一步。

有些人诱使我对他们表示忠诚,以便享受对我表示宽容的滋味。

除非一个人认为我亏欠着他,否则我不会了解他的内心。

大地呼吸,我们诞生;大地休息,我们死亡。

人的眼睛是显微镜,它照出的世界比实际的要大。

在那些视无耻为勇敢,现温柔为软弱的人面前,我是无辜的。

在那些把絮叨当成知识、把沉默当成痴愚、把做作当成艺术的人的面前,我是无罪的。

我们认为难行之事,可能有捷径通达。

他们对我说:“你若看见一个奴隶睡着,别唤醒他,也许他正在梦着他的自由。”我对他们说:“你若看见一个奴隶睡着,就把他唤醒,同他谈说自由。”

反对在聪明之中级别最低。

美将我们俘虏,但更美却将我们释放,甚至从她自身里。

热情是一座火山,山顶上不会长出犹豫之草。

文学家由思想和感情缔造,然后被赋予语言;研究者由语言缔造,然后被赋予一点思想和感情。

河流执着地奔向大海,不管水磨轮子是破是好。

你吃得快,走得慢,何不用脚吃、用手走呢?

只有你眼中的世界变小,你的快乐或忧愁才变大。

科学是催发你的种子,而不是向你播撒种子。

我不憎恨,除非用憎恨作自卫的武器;不过,我决不使用这种武器,除非我是个弱者。

如果耶稣祖父的祖父知道自身隐藏的秘密,那他定会庄严地立于自己的面前。

爱是颤抖着的幸福。

他们以为我目光敏锐,是因为我从筛孔里看他们。

我刚一感到寂寞的痛苦,人们就称赞我的缺点——絮叨;批评我的优点——缄默。

在人们中间,有一些未杀人流血的凶手,未偷过东西的窃贼,只说真话的骗子。

需要证明的真理是半个真理。

你们何不让我远离那不哭泣的智慧,不微笑的哲学,不向儿童弯腰的伟大?

被万物表象所遮蔽,因着万物而存在,存在千万物之中并属于万物的智慧世界啊!你听着我,因为你是我的现时,我的自身;你看着我,因为你是一切有生命的事物的目光。请你在我的灵魂里抛下一粒你智慧的种子,好让它成长于你的森林,并提供你的一个果实。阿门!

雨中的猫

两位美国客人住在这家旅店里。楼梯上人来人去,可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的房间位于二层楼,面向大海,正对着公共花园和战争纪念碑,花园里有高大的棕榈树和绿色长椅。若是晴朗的天气就会常见一个画家带着画架来写生,画家们喜欢棕榈树的姿态以及在花园大海衬托下的旅店那明快的颜色。那些意大利人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看看战争纪念碑,它是由青铜制成,在雨中闪烁着光彩。雨还在下,淋淋的水滴从棕榈树上落下,碎石路上的水湾儿已被填满。海涛在雨幕之中一次又一次地扑上沙滩,随即又退去。战争纪念碑旁边广场里的汽车都已各奔东西。广场对面的咖啡馆里,一位侍者正站在门道上,眼瞅着空空荡荡的广场。

那位美国女士立在窗边,眺望外面的景色。窗户的正下方有一只猫,蜷缩在一个滴水的绿色桌子下面。那猫萎缩成一团,生怕被淋着。

“我要下去救救那猫。”女士说道。

“还是我去吧。”她的丈夫躺在床上提出。

“不,我去。可怜的小猫正在桌下避雨呢。”

丈夫仍在读书,用床头上两个枕头垫起来躺着。

“别淋湿了。”他说道。

女士下了楼,路过旅店办公室时,店主便立起身来向她鞠躬施礼。只见他是一位高个头的老者,他的桌子放置在屋内的最里端。

“下雨啦,”女士说道,她喜欢这个店主。

“是,是,太太,坏天气。天气很不好。”

店主在昏暗的办公室里,站在桌子的后面。女士喜欢这个店主。她喜欢他接受任何怨言时那种严肃的风度;她喜欢他的服务礼节;她喜欢他那种良好的职业自豪感。她喜欢他那久经沧桑的脸庞和大手。

像他一样她推开门向外看。雨越下越大,一位男士穿着橡胶披肩正穿过广场,朝着咖啡馆走去。那只猫应该就在右边吧,可能沿着屋檐下便可以过去。当她站在门道时,一把伞在她身后张开了,是她房间的女仆。

“你别淋湿了,”她笑道,说着意大利语。显然,是店主派她来的。

女仆给她撑着伞,沿着那条碎石小路来到窗户下。桌子还在,在雨中洗刷得特别绿,但猫不见了。她顿然大失所望,女仆眼看着她。

“您丢什么东西了,太太?”

“有一只猫,”女士说道。

“一只猫?”

“是,猫。”

“一只猫?”女仆笑道。“雨中之猫?”

“是,”她说道,“在桌子下面。”

然后,“我很想要它,我很想要只猫。”

当她说英语时,女仆的脸变得有些紧张。

“来,太太,”她说道,“我们必须回去,你会被淋湿的。”

“我想也是,”女士说道。

她们沿着碎石小路回到旅店门口,女仆在外面将伞合上。当美国女士路过办公室时,店主便在桌子旁边向她鞠躬。一阵莫名其妙的不适与紧张在心头掠过,这位店主有时候让她感到很重要,有时候却感到那么形象渺小。瞬间,一种至高无上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上了楼,推开房门,乔治还在床上读书。

“捉到猫了吗?”他问道,把书放下来。

“不见了。”

“想想它能跑到哪里去?”他边休息一下眼睛边说道。

她坐在床上。

“我很想要它,”她说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要它,我想要只猫,那只可怜的猫在雨中不会有什么好玩的。”

乔治又开始读书了。

她起身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从手中的镜里自我欣赏。欣赏自己的形象,从这一边,到另一边,再转向后脑和脖颈。

“你不以为我留起头发来是一个好主意吗?”她问道,又投入了镜中自赏。

乔治抬起头看了看她脖子后面,头发修剪得像个男孩儿。

“我喜欢现在的样子。”

“我已经厌倦这个样子了。”她说道。“我不想再像个男孩。”乔治在床上移动了一下位置,自从她开始说话他就一直注视着她。

“你看起来很漂亮。”他说道。

她把镜子放在梳妆台上,走向窗子,举目远眺。天色暗下来了。

“我想把我的头发紧拉到背后,再打一个感觉舒服的结,”她说,“我想要一只猫,让它坐在我的大腿上,摸一摸它,它就会咪咪地叫。”

“是吗?”乔治在床上说道。

“我还想用自己的银器用餐,而且要有蜡烛。我还想一年四季如春,我可以在镜子前梳我的头发,猫和新衣服我也想要。”

“哦,别说了,还是去读点什么吧。”乔治说着,又继续读他的书。

女士在向窗外看去。天色已黑,仍在下雨。

“不管怎样,我想要只猫,”她说道,“我想要只猫,我现在就想要只猫。如果我不能留起长发或者有其他的快乐,我总可以有只猫吧。”

乔治没有注意听,他在读自己的书。妻子从窗口向广场上有灯光的地方看去。

有人敲门。

“请进,”乔治说着,从书中抬起头来。

门口处站着女仆,她抱着一只龟壳花纹的大猫,那猫紧紧地缩在她的怀里,尾巴还在摇摆。“打扰一下,”她说,“店主叫我把这个带给太太。”